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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日头已经显出毒辣,悬在余家村解毒藤基地新立的钢架大棚顶上,白晃晃一片。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稠的燥热,混杂着泥土被晒透的气息、水汽蒸腾的闷湿,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雨后青草被碾碎的微涩——那是正在疯狂生长的解毒藤散发出的独特味道。一排排高大整齐的育苗架上,深绿浓翠的藤蔓早已爬满网格,叶片肥厚,在顶棚特制的遮阳膜过滤后的光线下,油亮得发暗,无数细小的触须卷曲着,无声地攫取着空间里的养分。
余小麦只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的浅灰色工装衬衣,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她站在苗床边,低头翻看着手里硬皮封面的工作日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落在纸页上的字迹依旧一丝不苟,记录着每一批种苗的编号、营养液配比、通风参数以及细微的生长异动。五个月。时间像是被这日夜不息运转的基地强行拽着往前奔,碾过除夕夜祖坟地那锥心刺骨的寒与痛,碾过余老栓最终没能熬过倒春寒的仓促离世,碾过建国压抑的愤怒和李宏伟欲言又止的忧虑,最终将她抛在了这片日渐葱茏却更加沉重的土地上。她是这个省里重点扶持项目在余家村基地的实际协调人和技术骨干之一,可心口那枚深渊U盘,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
“余工,”一个年轻技术员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感应器,后背的工装湿了一片,“七号棚西区温度又有点超标,降温系统好像有点吃力,您看?”
余小麦合上日志,动作干脆利落,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带我去看看。”她的声音比五个月前更沉静,像被反复捶打过的铁。
穿过几排被茂密藤蔓遮蔽得光线幽暗的育苗架,空气里的闷湿感更重了,带着植物蒸腾特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个穿着基地统一浅蓝工装的研究员正围着一处温控设备低声讨论。余小麦走近,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专注的面孔,然后,定住了。
温控设备旁,一个穿着深灰色亚麻短袖衬衫、身量挺拔的男人正背对着这边,微微俯身,指尖小心地拂过一片厚实的藤叶边缘,似乎在检查什么。他看得极专注,侧脸的线条在设备指示灯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余小麦的脚步顿了一瞬,一股极其怪异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这背影的轮廓,这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沉稳探究意味的姿态……她的呼吸无意识地一窒。
仿佛感应到注视,那人直起身,转了过来。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四十岁上下,五官端正,肤色是常年在外的健康麦色,下颌线条分明,鼻梁很挺,眼神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久经历练的穿透力。没有任何一处能与记忆中的那张温润带笑的脸重合。
余小麦心头那点莫名的波澜瞬间冻结,沉了下去。果然是错觉。远山……怎么可能?她敛起心神,朝对方微微颔首示意。这应该就是省里昨天通知要下来的那位新负责人,正式接管整个基地的运作——陈向明。
陈向明也看到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很自然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迈步朝这边走来,步履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
“陈主任。”余小麦身边的年轻技术员连忙打招呼。
陈向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余小麦脸上:“余小麦同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平稳,在这闷热的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余小麦应道,伸出手。
陈向明伸手与她握了握。他的手干燥有力,掌心有薄茧,一触即分。很普通的握手礼节。可就在他收回手的那一刹那,余小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垂在身侧的手,极其自然地抬到胸前,食指和拇指捻住深灰色亚麻衬衫的袖口边缘——尽管那袖口是宽松的短袖——动作流畅而轻微地向外抻了一下,仿佛要抚平一道并不存在的褶皱。那是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般的习惯性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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