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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从前车马很慢，一世一双人（第1页）

在南方，大年初一素来有着祭拜祖先的传统习俗。外婆去世未满三年，依照家乡的规矩，母亲作为外婆的女儿，在这段未满三年的时间里，她这一脉不可在坟前放置火炮和香烛，唯有外婆的儿子有权使用香烛纸钱进行祭拜。清晨，我们便前往花卉市场选购了新鲜的菊花，准备去祭拜外公外婆。

外婆的墓地坐落于小镇的 4A 级景区之内。当年，舅公凭借众多人脉关系，又请风水先生专门选定了此处。墓地处于景区的一处山巅，我们只能乘车抵达山顶。山间的马路修建得并不完善，许多路段极为陡峭，且马路边没有栅栏防护。唯一具有一定保护作用的是一棵棵挺拔的大树，它们屹立在马路边缘，而大树旁边便是悬崖。倘若不是本地经常上山的司机，一般的司机师傅都不敢行驶这段路。司机将我们送到山顶墓地的路口后，便在车上等候，我们一家人则从小路徒步拐进丛林深处。

经过一番周折，我们终于到达了墓地。这里既是外婆的安息之地，也是外公的。外公比外婆早去世 11 年，最初外公是火化后葬于别处。然而，外婆的遗愿是与外公葬在一起，我们晚辈也有此想法，想来外公也是愿意与外婆相伴的。所以，在外婆去世下葬之时，特意请风水先生挑选了一个时辰，将外公的骨灰盒迁出来，与外婆合葬于此。

外公外婆的爱情堪称那个年代的典型代表 ——“车马很慢，一生一世一双人。” 外公在世时，曾是部队炊事班班长，常年跟随部队四处奔波，而外婆则留在老家照顾孩子并操持家中的农活。外公的身世极为坎坷，幼年时与亲生父母失散，后被养父母收养。但好景不长，外公的养父母在他十几岁时也相继去世了。自此，外公成了孤儿，四处流浪，讨过饭，历经无数艰难困苦，直到参军进入炊事班。直到后面遇见外婆，外公才再次拥有了家人。

外婆原本出身家境优越，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自幼备受父母疼爱、哥哥呵护，犹如掌上明珠。然而，由于国家当年的一些政策，外婆一家被划分为资本家，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划分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外婆的两个哥哥因此入狱，且出来时都断了一条腿，只有外婆和她最小的弟弟幸免于难。后来，外婆自力更生，勤奋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外公。

只一眼，外婆便认定了外公。外公身材高大，却不善言辞。在做事方面，他常常显得粗心大意。而且外公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正中央一直延伸到颧骨处，听说是刚进部队时留下的。当时，媒人为外公介绍了许多姑娘，可她们都因害怕这道疤而拒绝了外公。唯有外婆，一眼就看中了外公。外婆说，她那个年纪，看到外公那道疤并不觉得难看，也不会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十分霸气，让她有安全感，她认为外公是能保护她不受欺负的人。之后，外公外婆便结为夫妻。婚后，由于工作原因，两人常年分居两地，直到外公退休，两人才得以长久相伴。

外公退休之后，便与外婆在家乡相互扶持，一同度过悠悠时光。外公存有三大爱好，其一为抽烟，其二是钓鱼，其三则是种植各类果树。于我的记忆深处，外公外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居住于乡下。乡下外公的家是那种以黄泥作为主要建筑材料堆砌而成的土屋，具备冬暖夏凉的特点。土屋的前院和后院之中种满了形形色色的果树，但凡能够种植的，似乎没有外公不会种的种类。在小时候，我和弟弟以及堂姐、堂妹都曾在这土屋中渐渐长大。橘子、香蕉、桃子、苹果、梨子、李子、甘蔗…… 在他人买水果都需挑选日子的那个年代，我们却能够尽情品尝到各种新鲜水果。

外婆对猫情有独钟，于是外公从邻居家抱养了一只猫咪给外婆饲养。为了助力外婆的养猫事业，外公闲暇之时便会前往小河边钓鱼。每天早上，外婆会为外公准备好干粮，外公随即出发去钓鱼，直至傍晚时分，外公才会带着他钓到的鱼归家。小鱼用来喂猫，大鱼煎炸烹煮后供我们享用。外婆养的猫总是干干净净、圆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土屋大院的正门前，矗立着一棵足有三层楼高的黄角兰树。外婆养的猫咪常常喜欢爬到树干上，悠然地睡觉或是惬意地晒太阳。每当外婆呼唤 “咪咪”，猫咪便会迅速跳下树，去找外婆。夏日，黄角兰盛开之际，满院子都飘散着黄角兰的馥郁香气。外婆还时常采摘黄角兰放入酒中浸泡，制成药酒。在夏季被蚊虫叮咬后，涂抹此药酒，能够有效减轻瘙痒。小时候，偶尔调皮犯错，我会学着猫咪的样子爬上那棵黄角兰树，躲避外公的棍棒责罚。如今，只要嗅到黄角兰的香味，记忆便会瞬间回到那个土屋的小院子。那是记忆中夏天的味道，也是外公外婆的气息。

外公外婆的墓碑还很崭新，墓地也因为前几日舅舅清理过，相比旁边其他家属的墓碑，显得干净整洁、井然有序许多。我以前不信神佛，也不信轮回。然而外婆的离世，让我相信了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超越生命存在的事物。

外公是因常年吸烟引发肺癌去世的。从查出癌症到病情急剧恶化，速度快得惊人，仅仅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癌细胞便无法控制，病情的恶化致使全身器官衰竭，外公就这样突然离开了人世。由于那时的我年少轻狂、不懂事，没能及时赶回去，以至于连外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等我知晓时，外公已然变成了一个小盒子被埋进了墓地。这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我始终耿耿于怀，更是怨恨那时的自己。

据母亲讲，在那些年，积极响应国家推行火化政策的老人，其家属可以获得一笔颇为可观的丧葬补偿。性格怯懦的舅舅与强势的舅妈，让当时已得知自身病情的外公似乎预感到自己离世后外婆跟着舅舅舅妈的生活可能不会十分顺遂。于是，外公在去世前立下了清晰明确的遗嘱，将自己所有的二十多万存款全部留给外婆一人。同意火化，也只是为了给外婆多留下一笔钱财。他必定是觉得自己留下的钱财加上外婆自身的退休金，足以保证在他走后老伴的晚年生活无忧，才敢安然离去的吧。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辞的老头，唯独在与外婆相关的事情上会细致入微。他着实放心不下他的老太婆，既怕她在自己走后被人欺负，又怕她没钱可用而受委屈。